1990年,让—马里·罗比内(Jean-Marie Robine)和米歇尔·阿拉尔(Michel Allard)开始进行一项对法国百岁老人的全国性研究不久后,他们计算机程序中之一突然吐出了一条错误信息。一名研究对象的标记年龄是115岁,这个数字超出了该项目设定的年龄值范围。当时是非营利研究机构IPSEN基金会负责人的阿拉尔回忆说,他们给在阿尔勒(该究对象居住的地方)的合作者打了电话,请其对提供的信息进行复查。也许他们输入的出生日期有误?也许这个叫让娜·卡尔芒(Jeanne Calment)的人是1885年出生的,而不是1875年?没出错,合作者说。我们看过她的出生证明。
卡尔芒在她的家乡已经很出名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随着有关她长寿的传言扩散,她成了名人。当地人把她的生日在当作节日庆祝已有一段时间了,这个日子后来引发法国乃至国际新闻报道的灵感。记者、医生和科学家们开始聚集在她住的养老院,渴望与这位“人类最长寿的人”见上一面。每个人都想知道她的故事。
卡尔芒一辈子生活在法国南部被太阳晒得黝黑、用粘土和鹅卵石砌出来的城市阿尔勒。她在那里嫁给了一位远房堂表兄,住进了他拥有的商店上面的一套宽敞公寓。她从来都不需要工作,一生都花在悠闲消遣上:骑自行车、画画、滑旱冰、打猎。她喜欢来上一杯波尔图葡萄酒,抽支烟,吃些巧克力,几乎每天都不能少。她在镇子里以乐观、幽默和风趣闻名。(“我只有一条皱纹,”有一次她说,“我现在就坐在它上面。”)
卡尔芒88岁时变成孤身一人,她的父母、丈夫、独生女、女婿和外孙都已先她而去。快到110岁生日时,她仍独自住在自己珍爱的公寓里。在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季,有一天,水管结了冰。她试图用火焰将管道里的冰融化,却不小心点燃了隔热材料。邻居们看到浓烟后,叫来了消防队,消防队迅速将她送到医院。这件事后,卡尔芒搬进了位于医院园区的La Maison du Lac 养老院,一直住在那里,直到1997年以122岁的高龄去世。
1992年,随着卡尔芒的名声越来越大,罗比内和阿拉尔再次拿起她的卷宗。显然,这个人不同寻常,值得研究。阿尔勒距人口统计学家罗比内曾经住过的村子只有一小时的车程,他当时在法国国家卫生和医学研究所工作。他决定安排一次访问。
他们见面的那天,卡尔芒正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坐在一个与她枯槁的躯体相比显得特别大的扶手椅里。她的眼睛因患白内障而成乳白色,虽然可以分辨明暗,但并没有聚焦在某个具体东西上。她的听力有时不错,但有时则近乎全聋。她简单的灰色服装似乎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了。
第一次见面时,罗比内和卡尔芒主要是寒暄和东扯西拉。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罗比内、阿拉尔与其他几名研究人员和档案保管员合作,对卡尔芒进行了数十次采访,完整地记录了她的生平,核实了她的年龄,巩固了她作为世界上最长寿者的名声。从那时起,卡尔芒已成为一个不断探索的某种象征,人们希望通过这一探索来回答历史上最有争议的问题之一:人类寿命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随着医疗和社会进步让老年疾病得到缓解,延长了人类的寿命,特别长寿者的数量出现了大幅增长。据联合国估计,1990年时,世界上大约有9.5万名百岁老人,到2015年时,百岁老人已超过45万。这个数字到2100年时将达到2500万。尽管活过110岁的人要少得多,但在许多富裕国家,这个曾经只是传说中的里程碑也越来越普遍了。第一批得到确认的“超百岁老人”是20世纪60年代出现的。那之后,全球超百岁老人的数量至少增加了十倍,尽管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仅在日本,超百岁老人的数量就已从2005年的22人增加到了2015年的146人,增加了近七倍。
鉴于这些统计数据,你可能会预期世界上最长寿命的纪录也在不断增长。然而,在卡尔芒去世近25年后,还没有人能与她相提并论,更不用说超过她的122岁了。与其最接近的是美国人莎拉·克瑙斯(Sarah Knauss),她在卡尔芒去世两年后去世,享年119岁。在世的最长寿老人是居住在日本福冈的118岁的田中力子。很少有人活过115岁。
随着全球人口接近80亿,实验室的科学研究找到了越来越有希望减缓或逆转衰老的方法,人类寿命的潜在极限问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迫。研究长寿的科学家对人类的未来持有差别细微的各式观点。从历史上看,他们的观点可分为被一些记者和研究人员称为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的两大类,但许多研究人员认为这样划分有些轻率。悲观主义者把生命比作烛芯,只能燃烧那么长的时间;乐观主义者把生命比作极长的,甚至也许是无限的橡皮筋。
人类寿命的理论极限问题已困扰科学家和哲学家几千年了,但在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的讨论主要建立在冥想和个体观察的基础上。但英国精算师本杰明·冈珀茨(Benjamin Gompertz) 1825年发表了死亡率的一个新数学模型,模型显示,死亡风险以指数关系随年龄增长。如果死亡风险在一生中持续加速的话,人最终会达到基本上不可能活到下一年的寿命点。但冈珀茨的观察反而是,随着人进入老年,死亡风险却保持在稳定水平。他之后,世界各地的其他科学家使用新的数据和更复杂的数学模型,找到了死亡率先是加速上升、然后保持稳定的进一步证据,不仅在人类中如此,在许多其他物种中也是如此。
2016年,享有盛誉的学术刊物《自然》(Nature)发表的一项尤其具有煽动性的研究,该研究强烈暗示文章作者已发现了人类寿命的极限。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医学院的遗传学家扬·费赫(Jan Vijg)和两位同事分析了几个国家几十年来的死亡率数据,得出结论说,尽管这些国家报告的最高死亡年龄在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间迅速增长,但在那之后没有继续增长,而是停滞在平均114.9岁上。尽管有些个体,如让娜·卡尔芒,可能会活到惊人的年龄,但这些是异常值,而不是寿命持续延长的标志。虽然一些来自更悲观传统的科学家对这项研究表示赞扬,但许多研究人员猛烈批评了其研究方法。十几篇反驳文章出现在《自然》和其他期刊上。
在两年后的2018年,同样享有盛誉的《科学》(Science)杂志发表了一项与《自然》发表的研究完全矛盾的研究。人口统计学家、罗马大学的伊丽莎贝塔·巴尔比(Elisabetta Barbi)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肯尼斯·瓦赫特(Kenneth Wachter)以及几位同事,对近4000名意大利人的生存记录进行了研究,得出结论,尽管死亡风险在80岁之前呈指数增长,但之后的增长速度会放缓,并最终趋于稳定。活到105岁的人有50%的可能活到下一年。活到106、107、108和109岁的人也同样。文章作者写道,他们的研究结果“强烈暗示,人类寿命随着时间继续增长,如果有极限的话,还没有达到。”
许多研究衰老的科学家认为,生物医学的突破是大幅延长人类寿命的唯一途径,但有些人怀疑,今天活着的人能否见证此类激进干预手段的出现;一些人甚至怀疑这根本不可能。无论如何,研究长寿的科学家都认同的是,在无法保持健康的情况下,大幅延长寿命是毫无意义的,无论增加多少最长寿命,增强老年活力都是有价值的。
实现这些目标的诸多障碍之一,是哺乳动物和其他脊椎动物衰老过程的极度复杂性。通过调整秀丽隐杆线虫的基因组,研究者取得了惊人成果,将其寿命延长了近十倍——相当于让一个人活了1000年。尽管科学家们已经用上了热量限制、基因工程和各种药物来延长更复杂物种的寿命,包括鱼类、啮齿动物和猴子,但效果从未像蛔虫那样明显,而这些变化背后的确切机制仍不为人知。
然而在最近,研究者测试了一些格外新颖的技术,以逆转和推延衰老的某些方面,取得了初步但有希望的成果。明尼苏达州罗彻斯特市梅奥诊所(Mayo Clinic)研究衰老的专家詹姆斯·柯克兰(James Kirkland)已经和同事们证明,特定的药物混合可以清除老年鼠的衰老细胞,让它们多得到一个多月的健康生活。他们的研究已经启发了许多人体临床试验。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生物工程师夫妇伊琳娜(Irina)和迈克尔·康博伊(Michael Conboy)正在研究如何过滤或稀释啮齿动物的老化血液,以去除抑制愈合的分子,从而反过来刺激细胞再生以及再生化合物的形成。
在2020年12月发表于《自然》的一项研究中,哈佛医学院(Harvard Medical School)保罗·F·格伦衰老生物学研究中心(Paul F. Glenn Center for the Biology of Aging Research)主任戴维·辛克莱尔(David Sinclair)与其同事通过重新编写基因表达,部分恢复了中年和患病鼠的视力。研究者为老鼠眼睛注射了一种良性病毒,这种病毒携带的基因可以将成熟细胞恢复到更柔软的干细胞样状态,从而使它们的神经元能够再生——哺乳动物通常在婴儿期后就失去了这种能力。“衰老的可逆远超我们想象,”辛克莱尔告诉我。“只要你通过这个重置过程打开年轻的基因,细胞就可以自我清理,可以清除陈旧蛋白质,可以恢复活力。”
51岁的辛克莱尔以他孩子气的外表和乐观的预测闻名业界,他还创立了至少12家生物技术公司,并在多家公司的董事会任职,其中一家公司已经根据他最近在《自然》发表的研究进行了基因疗法的人体临床试验。在谷歌(Google)的一次演讲中,他设想在未来,人们每十年左右就可以接受类似治疗,以消除全身衰老的影响。“我们并不知道你能重置多少次,”他说。“可能是三次,也可能是3000次。如果你能把身体重置3000次,那事情就变得很有趣了。”
倾向于人能活几个世纪或更久的长寿研究的科学家往往会热情地讨论人的幸福和可能性。他们说,通过生物医学的方法延长寿命,不仅能靠减少或预防衰老疾病来彻底改变大众健康,还能极大丰富人类的体验。这意味着人有机会从事多种多样的职业;有探索更多世界的自由;还能与曾曾曾孙辈共享天伦之乐。有人说,想象一下我们未来的长辈会多有智慧。想象一下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能用这些寿命成就什么。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他专家认为,即使以健康的名义延长寿命,也是注定会失败的努力。最普遍的担忧也许就是潜在的人口过剩,尤其是考虑到人类囤积和浪费资源的漫长历史,还有巨大的社会经济不平等已经将世界的近80亿人口分割开来。仍有数十个国家的人均寿命低于65岁,主要是由于贫困、饥荒、教育局限、妇女失权、公共卫生状况差以及疟疾、艾滋病等疾病,这些问题是新奇又昂贵生命延长疗法所无法解决的。
一些专家还说,大量留在人世的超级老年人还将扼杀新生代的成长,阻碍社会进步。“让老一代人消失的进化过程是有其智慧的,”埃默里大学(Emory University)伦理中心主任保罗·鲁特·沃尔普(Paul Root Wolpe)在一次关于延长寿命的公开辩论中表示。“如果经历一战和二战的一代人,或者是经历内战的一代人还活着,你真的认为这个国家会有民权吗?会有同性婚姻吗?”
在湖畔屋生活的最后几年,曾经充满活力的让娜·卡尔芒基本无法动弹,只能囿于床铺和轮椅。她的听力持续下降,几乎失明,说话也有困难。有时,也不知她是否能完全辨认周遭的环境。
据一些人说,当记者、游客和旁观者不断进出她的房间时,负责照顾卡尔芒的人没能保护她免于不必要的骚扰和可疑的互动。在一部调查纪录片发行后,医院负责人禁止了一切来访者。罗比内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120岁生日后不久。大约两年后,在一个特别炎热的夏天,卡尔芒在疗养院的房间里孤独地去世了,死因不明。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能从老年重大疾病中幸存下来,进入生命的一个新阶段,此后他们会变得非常虚弱,”罗比内说。“我们仍不知道如何避免脆弱。”
或许,我们的遗传生物学所分离出的寿命带来的最不可预测的后果,就是它将如何改变我们的未来心理。所有的人类文明都是在这样一种认知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即地球上的生命是有限的,从广义上说是相对短暂的。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出生时就知道自己可以合理地预期活到200岁甚至更久,我们的大脑能轻松适应这种前所未有的生命跨度吗?亦或者,我们在更新世(Pleistocene)的危险中进化出的神经结构,天生就不适合如此广阔的视野?
长期以来,科学家、哲学家和作家一直担心,过多的时间会耗尽所有有意义的体验,最终导致忧郁和倦怠达到使人衰弱的水平。也许,对多活几年的渴望掩盖了某种难以企及的东西的更深层渴求:不是简单地追求更长的生命,而是追求长到让一个人感觉完美和完整的生命。